【桂公梓按】这是一篇来自基层年轻女法官的随笔。看到这篇文章的第一眼我就被打动了。法官这个职业带给我的感触大多是通过观察得到的,观察人情冷暖,世间百态,观察陌生人们的悲伤和欢愉、奋斗和挣扎、升华和堕落,这种观察给我带来的意义甚至大于我所给出的评判。我常常以为这种日复一日的观察会让情感在锐利的现实面前也变得迟钝,就像用长满厚茧的手掌摩挲锋利刀刃那样不为所动。但这篇小故事让我意识到,在AI彻底取代法官之前,裁判者心中柔软的那个部分是冰冷的理性永远无法全副武装起来的。可就是这个部分,也许正是所有法条和规则闪烁人性光辉的理由所在。也正是这个部分,促使我们这样的一群人,在这个日趋无序的世界里,努力让一切变得有序起来。
普通人
作者:钟诗蔚(南京市江宁区人民法院民三庭助理审判员)
小人物小事情,没有人会在意别人,哪怕这是他们的一生。
我最近经常想起一个女人。
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欠款案子,4000块工钱没给,工人起诉了前雇主。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法庭,坐齐了两方人,一共三个人。法庭是一个调解室改造的,没有窗户,两边人对坐着能碰到鼻尖,日光灯的亮度被房间里长久不散的气味压得日渐晦暗,电脑滋滋鸣叫,像挥散不去的耳鸣。我们眉眼低垂地判断着后面的走势,小案子居然人能来,应该能调。
欠款的案子,原理朴素得深入民心,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原本不需要法院敲打。所以来这里的案子,要么是找不到人,要么是一把烂账扯不清。像这个事实清楚人还来的,确实有些意外。
来了就吵。原告是个老农民,布衣沾泥,一口方言,思路固执,一句还十句,亦不是什么善类。被告明明是个男的,却来了两个女的,一个自称是他前妻,一个是女儿。等一等,你前夫本人呢?找不到。授权委托书?更没有。那能给钱吗?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不然就算了。
得,明摆着双簧吧,该来的不来,来的说了也不算,是故意的吧,至于吗,4000块赖到现在,那怎么办,还得做工作啊,万一调成了把钱给了呢,那调不成呢,调不成缺席判了。
双方吵得有点上头,脸涨红了。房间本来就小,噪音有点挤不下。前妻怪农民去要钱的时候太野蛮,把她家门都踢破了,要赔门钱。越扯越多,我问钱给多少,几时给?女人说我没钱,等我女儿发工资的时候给。女儿啥时发工资?下月中旬,你女儿电话?不能给,我会来。
一个等一个,一个赖一个,就知道什么话都白说,什么事都是白做。“我会来”就是我不会来,永远如此。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们一边谴责着别人谴责着司法,一边还不是腾挪转移暗度陈仓?
这是一个不知“道德”和“自律”为何物的时代,今天一天宛若天堂,明天可能直堕地狱,人前光鲜龙凤,人后鸡鸣狗盗。太阳底下无新事。人性如此。“诚信”这个词已被随意摆布如玩物,人人如是,我拿什么来要求一个普通人信守她说的话?
罢了罢了,那就这么说吧,到时候你来找我们吧,不行就判了,反正就4000块。母女俩走了,房间顿时清静下来。农民巴巴地看着我们说,她不来怎么办?不来就按流程慢慢来。
确实是很小的案子,如一粒细沙,被风扬起迷于天际。那些在法院里声嘶力竭的人,出了门可能欢快雀跃,在法庭柱着拐杖哭喊的人,出了门右拐就健步如飞。都是戏。我正好遇见你某个瞬间,看你扮演某个角色,你也许很投入,也许很拙劣,我知道那不是你,或者不是全部的你,所以都不要当真,对一切发生的事情。人生不就是这样。
后来那个女人来了,带了钱。我有点惊喜,像干涸的河床裂缝里漾出一线水迹。在无人的会议室里,她跟我讲了她的事。她和她老公原本一起在农村做土建。这个案子的原告她知道,原告做的工时她还记在小本上,工钱是她算的,3500。钱确实没有结,是因为根据工时他确实没有4000块,双方争执不下,原告要钱要得野蛮,所以拖着没给,条子不像是她前夫打的,倒像是原告伪造的签字,因为与她前夫的签字大相径庭。只是她确实找不到她前夫了,因为早年他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了,离婚后就走了,杳无音讯。离婚后不久,她查出患有乳癌,她父亲也得了癌症,她还带着一个女儿,一度崩溃,曾经想过要死,后来扛住了。现在好了,终于过去了,女儿工作了,快嫁人了,挺好的。我静静看着她,跟上次那个人不一样,这次很放松,愿意倾诉。她侧光坐着,背有点驼,红色圆领长袖洗得发白,领口松垮。脸上刻着经年的风霜。她有了笑容,皱纹都活络了起来,脸上晕开光彩,我有点动容。原来她确实联系不到被告,她好苦。我想起她女儿,25岁左右,乍一眼普通的女孩,比年龄更显老些,但有一部分仍显稚嫩,不算富裕,在一家公司上班,一个月能拿3000多。
我送她离开,她汇入人海,像每一个故事的结局。我无法评价,所有的判断或感受被一阵风挟裹着一起走,最后像河流淌过光滑的石头。对生活我亦不知如何要求,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足够,好像活着已经是给普通人最好的交代。
失望总是很容易,冷眼旁观也不难,难的是飞舞起来,明知这世道黯淡,仍然点亮光彩。旋转再旋转,发光发热,心中的火光永不熄灭。这世界趋于无序的熵,在不断地打扫下,才能空出清洁的空间,也注定消耗有序的能量。为什么活着,既然活着,就为有序贡献力量。
在底层见过很多人,各种无意识的行为像黑暗盒子里粒子的散漫运动,道不完的苦、抽不完的烟,调解室墙壁四周都蒙上经年的黑雾。但总有被震动的时刻,人性里共通的善互相识别,我不记得是哪一个人或事,因为我们都一样。每每在清晨的时刻,还有勇气走上前,迎接新的一天,新的开始,如初生的喜悦。